翻譯的文采首先來自對原文透徹的理解,來自感覺的到位。自己沒弄明白、沒有感覺的東西,是不可能讓讀者感覺到的。理解透徹了,感覺到位了,才有可能找到好的譯文,才能有文采。
文采,并不等于清詞麗句。文字準確而傳神,就有了文采。好的文字,不是張揚的、故作昂揚的,不應(yīng)是“灑狗血”,也不應(yīng)是過于用力的。好的文字有感覺作為后盾,有其內(nèi)在的張力(“黏性”)。即便李白這樣的大詩人,也難免有灑狗血的時候。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說:“(與杜甫的”岱宗夫如何,齊魯青未了“)相比之下,李白的‘天門一長嘯,萬里清風(fēng)來’,就有點灑狗血,李白寫了很多好詩,很有氣勢,但有時底氣不足,便只好灑狗血,裝瘋。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?!奔幢闶侵茏魅诉@樣的散文大家,也難免有著力太過的地方。他有一段寫廢名的話很有名:“(廢名的文字)好像是一道流水……凡有什么汊港彎曲,總得灌注瀠洄一番,有什么巖石水草,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,再往前走去?!钡€是汪曾祺,很中肯地指出:“周作人的序言有幾句寫得比較吃力,不像他的別的文章隨便自然,‘灌注瀠洄’、‘披拂撫弄’,都有點著力太過?!?/SPAN>
回到翻譯上來。譯文要求準確、傳神,落腳點還是感覺。舉例來說,《追尋逝去的時光》第一卷末尾處有一段描寫布洛涅樹林景色的文字。其中有一句我譯成:“風(fēng)吹皺大湖的水面漾起漣漪,它這就有了湖的風(fēng)致;大鳥振翅掠過樹林,它這就有了樹林的況味;……”(異體字的“大湖”是布洛涅樹林中一個湖的名稱,“樹林”則指布洛涅樹林)。原文是le vent ridait le Grand Lac de petites vaguelettes, comme un lac ; de gros oiseaux parcouraient rapidement le Bois, comme un bois, ... “有了……的風(fēng)致”、“有了……的況味”從字面上看是原文所沒有的,但從意蘊上看確確實實又是有的。
但找準感覺并不一定是“做加法”。《情人》一開頭,有句為不少讀者所激賞的譯文:“太晚了,太晚了,在我這一生中,這未免來得太早,也過于匆匆?!闭Z調(diào)低回而傷感。但在原文中,這是一個語氣相當短促、色調(diào)相當枯冷的句子。(Très vite dans ma vie il a été trop tard.)譯文的感覺與原文出入較大,也許不妨改譯作:“一切都來得很倉促,一開始就已經(jīng)太晚了?!边@樣譯,有點“以短促還其短促,以枯冷還其枯冷”的意思。
感覺不同,用詞的色彩自會不同?!栋ɡ蛉恕分袑懙?/SPAN>elle s'enflammait à l'idée de cette taille si robuste et si élégante...,我沒有譯作“她淫心蕩漾,按捺不住地想到另一個男子”,我覺得那種譯法強烈的貶義色彩,是原文所沒有的(按照福樓拜的創(chuàng)作原則,他也不會那么寫)。依據(jù)我所感覺到的作者的意思,我把這個句子譯作“她心里像燒著團火,如饑似渴地思念著[……]那副又健壯又優(yōu)雅的身材”。有的詞很簡單,感覺卻未必簡單。比如,福樓拜寫到愛瑪被羅多爾夫拋棄后,大病一場。養(yǎng)病期間,每天下午坐在窗前凝神發(fā)呆,這時“菜市場頂篷上的積雪,把一抹反光射進屋里,白晃晃的,immobile,……”最后那個詞,有譯成“雅靜”的(“一片雅靜的白光”),也有譯成“茫茫”的(“一片茫茫的白光”),但在我看來,那樣的譯法,似都僅與光線的狀態(tài)有關(guān),而與愛瑪?shù)男膽B(tài)無涉。在我的感覺中,那是一種“以外寫內(nèi)”(即以外在的動作、狀態(tài),來描寫人物的心理)的手法,所以我把immobile譯作“凝然不動”。這是我對光線的感覺,也是我對愛瑪心態(tài)的感覺。